〔注：选自《新书校注》卷一（中华书局年版）。个别字句依《史记》和萧统《文选》改。贾谊（前—前），洛阳（今属河南）人，西汉政论家文学家。著有《新书》十卷。《过秦论》有上中下三篇，这里选的是上篇。过秦，意思是指斥秦的过失。〕 秦孝公- 〔秦孝公：秦国的国君。他任用商鞅变法，富国强兵。下文的商君就是商鞅。〕
据崤函- [ 崤（xiáo）函：崤山和函谷关。崤山，在函谷关的东边。函谷关，在今河南灵宝。 ]
之固，拥雍州- [ 雍州：在今陕西中部北部甘肃青海的东南部和宁夏一带。 ]
之地，君臣固守以窥周室，有席卷天下，包举宇内，囊括四海之意，并吞八荒之心- 〔有席卷天下，包举宇内，囊括四海之意，并吞八荒之心：意思是，（秦孝公）有统一天下的野心。席卷包举囊括，都有“并吞”的意思。宇内四海八荒，都是“天下”的意思。八荒，原指八方最边远的地方。〕
。
秦孝公占据着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地势，拥有雍州的土地，君臣牢固地守卫着来伺机夺取周王室的权力，（秦孝公）有统一天下的雄心。
当是时也，商君佐之，内立法度，务耕织，修守战之具；
正当这时，商鞅辅佐他，对内建立法规制度，从事耕作纺织，修造防守和进攻的器械，对外实行连衡策略。
外连衡- 〔连衡：秦国采用的一种离间六国的策略，使它们各自同秦国联合，从而各个击破。也作“连横”。〕
而斗诸侯。
于是秦人拱手- 〔拱手：两手合抱，形容毫不费力。〕
而取西河- 〔西河：战国时魏地。〕
之外。
孝公既没，惠文、武、昭襄- [惠文武昭襄：惠文王武王昭襄王。惠文王是孝公的儿子，武王是惠文王的儿子，昭襄王是武王的异母弟。 ]
蒙故业，因遗策- 〔蒙故业，因遗策：继承已有的基业，沿袭前代的政策。蒙，继承。〕
，南取汉中，西举巴、蜀，东割膏腴之地，北收要害之郡- 〔要害之郡：（政治经济军事上都）非常重要的地区。〕
。
秦孝公死了以后，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承继先前的基业，沿袭前代的策略，向南夺取汉中，向西攻取巴、蜀，向东割取肥沃的地区，向北占领非常重要的地区。
诸侯恐惧，会盟而谋弱- [ 弱：削弱。 ]
秦，不爱- [爱：吝惜。 ]
珍器重宝肥饶之地，以致- [致：招致，招引。 ]
天下之士，合从缔交，相与为一- 〔合从（zòng）缔交，相与为一：采用合纵的策略缔结盟约，互相援助，成为一体。〕
。
诸侯恐慌害怕，集会结盟，商议削弱秦国，不吝惜奇珍贵重的器物和肥沃富饶的土地，用来招纳天下的优秀人才，采用合纵的策略缔结盟约，互相援助，成为一体。
当此之时，齐有孟尝，赵有平原，楚有春申，魏有信陵- 〔齐有孟尝，赵有平原，楚有春申，魏有信陵：孟尝君，田文，齐国贵族；平原君，赵胜，赵国贵族；春申君，黄歇，楚国贵族；信陵君，魏无忌，魏国贵族。他们是战国时有名的“四公子”，皆以招揽宾客著称。〕
。
在这个时候，齐国有孟尝君，赵国有平原君，楚国有春申君，魏国有信陵君。
此四君者，皆明智而忠信，宽厚而爱人，尊贤而重士，约从离衡- 〔约从离衡：相约为合纵，击破秦国的连衡策略。约，结。离，离散。〕
，兼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
这四位封君，都见识英明有智谋，心地诚而讲信义，待人宽宏厚道而爱惜人民，尊重贤才而重用士人，以合纵之约击破秦的连横之策，联合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的部队。
于是六国之士，有甯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- [甯（nìng）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：甯越徐尚这些人为他们谋划。属，与下文的“徒”“伦”都是“类辈”的意思，指某一类人。 ]
，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，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伦制其兵。
在这时，六国的士人，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，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等人沟通他们的意见，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。
尝以十倍之地，百万之众，叩关- 〔叩关：攻打函谷关。叩，攻打。〕
而攻秦。
他们曾经用十倍于秦的土地，上百万的军队，攻打函谷关来攻打秦国。
秦人开关延敌- 〔延敌：迎击敌人。〕
，九国- [九国：就是上文的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等国。 ]
之师，逡巡- 〔逡（qūn）巡：有所顾虑而徘徊不敢前进。〕
而不敢进。
秦人打开函谷关口迎战敌人，九国的军队有所顾虑徘徊不敢入关。
秦无亡矢遗镞- 〔镞：箭头。〕
之费，而天下诸侯已困矣。
秦人没有一兵一卒的耗费，然而天下的诸侯就已窘迫不堪了。
秦有余力而制其弊- 〔制其弊：利用他们的弱点制服他们。弊，弱点。〕
，追亡逐北- 〔追亡逐北：追逐败逃的军队。北，败逃，这里指败逃的军队。〕
，伏尸百万，流血漂橹- 〔橹：大盾牌。〕
。
秦有剩余的力量趁他们困乏而制服他们，追赶逃走的败兵，百万败兵横尸道路，流淌的血液可以漂浮盾牌。
秦国凭借这有利的形势，割取天下的土地，重新划分山河的区域。
延及孝文王、庄襄王- [孝文王庄襄王：孝文王，昭襄王的儿子，在位三天死去。庄襄王，孝文王的儿子，在位三年。 ]
，享国之日浅，国家无事。
延续到孝文王、庄襄王，统治的时间不长，秦国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。
及至始皇，奋六世之余烈- 〔奋六世之余烈：奋力发展六世遗留下来的功业。奋，振兴。六世，指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。〕
，振长策而御宇内- 〔振长策而御宇内：意思是用武力来统治各国。振，举起。策，马鞭子。御，驾驭统治。〕
，吞二周- 〔二周：在东周王朝最后在位的周赧（nǎn）王时，东西周分治。西周都于河南东部旧王城，东周则都巩，史称“东西二周”。二周灭于秦始皇继位前，作者只是为了行文方便，才这样写的。〕
而亡诸侯，履至尊而制六合- 〔履至尊而制六合：登上皇帝的宝座控制天下。至尊，至高无上的地位，指帝位。六合，天地四方。〕
，执敲扑而鞭笞天下- 〔执敲扑而鞭笞天下：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天下的百姓。敲扑，行刑用的棍杖，短的叫“敲”，长的叫“扑”。〕
，威振四海。
到始皇的时候，发展六世遗留下来的功业，以武力来统治各国，将西周、东周和各诸侯国统统消灭，登上皇帝的宝座来统治天下，用严酷的刑罚来奴役天下的百姓，威风震慑四海。
南取百越- [百越：古代越族居住在桂浙闽粤等地，每个部落都有名称，统称“百越”。也叫“百粤”。 ]
之地，以为桂林、象郡- [以为桂林象郡：设置了桂林郡象郡（在今广西一带）。 ]
；
百越之君，俯首系颈- 〔俯首系颈：意思是愿意降服。系颈，颈上系绳，表示投降。〕
，委命下吏- 〔委命下吏：（百越之君）把自己的性命交给狱官。下吏，下级官吏，这里指狱官。〕
。
百越的君主低着头，颈上捆着绳子（愿意服从投降），把性命交给司法官吏。
乃使蒙恬- 〔蒙恬：秦将领。秦始皇时领兵三十万北逐匈奴，修筑长城。〕
北筑长城而守藩篱- 〔藩篱：比喻边疆上的屏障。藩，篱笆。〕
，却- 〔却：使退却。〕
匈奴七百余里。
秦始皇于是又命令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，守卫边境，使匈奴退却七百多里。
胡人不敢向下到南边来放牧，勇士不敢拉弓射箭来报仇。
于是废先王之道，焚百家之言- 〔百家之言：各学派的著作。〕
，以愚黔首- 〔黔首：秦朝对百姓的称呼。黔，黑色。秦朝百姓用黑色头巾包头，故称“黔首”。〕
；
秦始皇接着就废除古代帝王的治世之道，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，来使百姓愚蠢；
隳- [隳（huī）：毁坏。 ]
名城，杀豪杰，收天下之兵，聚之咸阳，销锋镝- 〔销锋镝（dí）：销毁兵器。锋，兵刃。镝，箭头。〕
，铸以为金人十二，以弱天下之民。
毁坏高大的城墙，杀掉英雄豪杰，收缴天下的兵器，集中在咸阳，销毁兵刃和箭头，冶炼它们铸造十二个铜人，以便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。
然后践华为城，因河为池- 〔践华为城，因河为池：意思是，据守华山作为帝都城墙，凭借黄河作为帝都的护城河。践，踏。〕
，据亿丈之城- 〔亿丈之城：指华山。〕
，临不测之渊- 〔不测之渊：指黄河。〕
，以为固。
然后凭借华山为城墙，依据黄河为城池，凭借着高耸的华山，往下看着深不可测的黄河，认为这是险固的地方。
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，信臣- 〔信臣：可靠的大臣。〕
精卒陈利兵而谁何- 〔谁何：盘诘查问。〕
。
好的将领手执强弩，守卫着要害的地方，可靠的官员和精锐的士卒，拿着锋利的兵器，盘问过往行人。
天下已定，始皇之心，自以为关中之固，金城- 〔金城：坚固的城池。金，比喻坚固。〕
千里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
天下已经安定，始皇心里自己认为这关中的险固地势、方圆千里的坚固的城防，是子子孙孙称帝称王直至万代的基业。
始皇既没，余威震于殊俗- 〔殊俗：不同的风俗，指边远的地方。〕
。
然陈涉瓮牖绳枢- 〔瓮牖（yǒu）绳枢：用瓮做窗户，用草绳系门扇，形容家里穷。牖，窗户。枢，门扇开关的枢轴。〕
之子，氓隶- 〔氓（méng）隶：指下层百姓。氓，民。隶，低贱的人。〕
之人，而迁徙之徒- 〔迁徙之徒：被征发的人。指陈涉被征发戍守渔阳。〕
也；
可是，陈涉不过是个破瓮做窗户、草绳做户枢的贫家子弟，是氓、隶一类的人，（后来）做了被迁谪戍边的卒子；
才能不及中人- 〔中人：平常的人。〕
，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贤，陶朱- [陶朱猗（yī）顿：陶朱，就是春秋时期越国的范蠡（lǐ）。他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，离开越国到陶（今山东定陶西北），自称“陶朱公”。他因善于做生意而致富，所以后人常以“陶朱”为富人的代称。猗顿，春秋时鲁国人。他向陶朱公学致富之术，大畜牛羊于猗氏（今山西临猗）南部，积累了很多财物。 ]
、猗顿之富；
才能不如普通人，并没有孔丘、墨翟那样的贤德，也不像陶朱、猗顿那样富有。
蹑足- 〔蹑足：置身，参与。〕
行伍之间，而倔起- 〔倔起：兴起。〕
阡陌之中，率疲弊之卒，将数百之众，转而攻秦，斩木为兵，揭- 〔揭：举。〕
竿为旗，天下云集响应，赢粮而景从- 〔赢粮而景从：（许多人）担着粮食如影随形地跟着（陈涉）。赢，担负。景，同“影”。〕
。
（他）跻身于戍卒的队伍中，从田野间突然奋起发难，率领着疲惫无力的士兵，指挥着几百人的队伍，掉转头来进攻秦国，砍下树木作武器，举起竹竿当旗帜，天下豪杰像云一样聚集，回声似的应和他，许多人都背着粮食，如影随形地跟着。
山东- [山东：崤山以东，代指东方诸国。 ]
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
且夫天下非小弱也，雍州之地，崤函之固，自若- 〔自若：意思是像是原来的样子。〕
也。
况且那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，雍州的地势，崤山和函谷关的险固，是保持原来的样子。
陈涉之位，非尊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也；
陈涉的地位，没有比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的国君更加尊贵；
锄耰棘矜，非铦于钩戟长铩- [锄櫌（yōu）棘矜（qín），非铦（xiān）于钩戟长铩（shā）也：农具木棍不如钩戟长矛锋利。櫌，同“耰”，碎土平田用的农具。棘矜，用酸枣木做的棍子。棘，酸枣木。这里的意思是农民军的武器，只有农具和木棍。铦，锋利。钩戟，带钩的戟。长铩，长矛。 ]
也；
谪戍- 〔谪戍：因有罪而被征调去守边。〕
之众，非抗- 〔抗：匹敌，相当。〕
于九国之师也；
深谋远虑，行军用兵之道，非及乡时- 〔乡时：先前。乡，同“向”。@7〕
之士也。
深谋远虑，行军用兵的方法，也比不上先前九国的武将谋臣。
可是条件好者失败而条件差者成功，功业完全相反，为什么呢。
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- 〔度（duó）长絜（xié）大：量量长短，比比大小。絜，衡量。〕
，比权量力，则不可同年而语矣。
假使拿东方诸侯国跟陈涉比一比长短大小，量一量权势力量，就更不能相提并论了。
然秦以区区之地，致万乘- 〔万乘：兵车万辆。表示军事力量强大。〕
之势，序八州而朝同列- 〔序八州而朝同列：统理八州，使六国诸侯都来朝见。序，安置使有序。八州，兖州冀州青州徐州豫州荆州扬州梁州。古时天下分九州，秦居雍州，六国分居其他八州。同列，指六国诸侯。秦与六国本来是同列诸侯。〕
，百有余年矣；
然而秦凭借着它的小小的地方，发展到兵车万乘的国势，管辖全国，使六国诸侯都来朝见，已经一百多年了；
这之后把天下作为家业，用崤山、函谷关作为自己的内宫；
一夫作难- 〔一夫作难（nàn）：指陈涉起义。作难，起事。〕
而七庙隳- 〔七庙隳：宗庙毁灭，就是国家灭亡的意思。七庙，古代天子的宗庙。〕
，身死人手- 〔身死人手：指秦王子婴为项羽所杀。〕
，为天下笑者，何也？
陈涉一人起义国家就灭亡了，秦王子婴死在别人（项羽）手里，被天下人耻笑，这是为什么呢？
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- 〔攻守之势异也：攻和守的形势不同了。攻，指秦兼并六国时处于攻势。守，指秦统一天下后处于守势。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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